《漫長的告白》是朝鮮族導演張律的第13部長片,原名《柳川》。在參加了平遙、釜山、塔林黑夜等十余個國際電影節(jié)之后,影片將于8月12日與觀眾正式見面。這也是張律的電影作品第一次在中國公映,他的下一部作品《白塔之光》已經(jīng)確定啟用全中國影人班底,《漫長的告白》可以看作是他在《春夢》《詠鵝》《福岡》幾部韓語電影后,回歸本土語境的一次過渡與嘗試。
在視聽層面上,《漫長的告白》保持了張律作品的一貫風格:流動、詩意、恬靜,這次嘗試在面向觀眾,引發(fā)了一些討論與爭議。集中在影片中男性角色對于女性予取予求的態(tài)勢,以及女性角色并不合乎常規(guī)邏輯的情感觀與反應。有人會將角色設計上出現(xiàn)的問題歸咎到導演兼編劇張律的身上:今年60歲的他,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否過于陳舊,且充滿了男性導演頗具主觀意識的臆想?
【資料圖】
在影片上映前,張律和我們分享了影片的拍攝初衷,他對于創(chuàng)作有著自己的堅持,也并不介意作品面臨口碑兩極分化的情況。今天這篇文章,聊一聊《漫長的告白》在故事與人物上存在的具有爭議性的問題,也附上導演本人對于影片的一些構(gòu)想。借著這部電影,不妨來討論一下,男性導演鏡頭中的女性角色該如何構(gòu)建?當下又希望看到什么樣的女性形象?
/一部難以定義視角的電影/
有個名叫“阿川”的姑娘,她在南方出生,隨著父母搬到北京生活,在這里結(jié)識了“立春”“立冬”兩兄弟。哥哥立春玩世不恭,有著不負責任的隨便;弟弟立冬性格含蓄,習慣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立春與阿川成為了戀人,立冬則一直默默地愛著阿川,從未向她告白過。阿川家庭突遭變故,母親毅然帶著16歲的她前往倫敦,而后在幾個城市之間輾轉(zhuǎn)遷移?!堵L的告白》所記述的正是她與兩兄弟時隔二十年的重逢,以及再次的別離。
整部影片看下來,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堅決執(zhí)握動線的男性角色——立春仍舊輕浮,見到舊情人阿川便會開展強烈的情感攻勢,為的只是與阿川重溫鴛夢,然而遠方的家庭一旦傳來消息,他追求中年艷遇的渴望便會迎來劈頭冷水。隨著歲月更迭,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臉早就喪失了魅力,但他仍然保有著爭強好勝的本性,在已經(jīng)喪失性能力的情況下,堅持在阿川屋中留宿,以此來證明自己的男性氣概比弟弟更強,甚至通過語言對弟弟進行情感上的綁架與碾壓。可以說,他代表了一種傳統(tǒng)、迂腐的男性形象,將女性作為一種漂亮的附屬物,達到關于吸引力的自我勸慰。
立冬的人物性格更加復雜。通篇故事由立冬行將就木的視點展開,癌癥晚期的他希望再見心上人一面,卻又沒有勇氣面對少年時摸過阿川胸部的過往,于是拉來了哥哥同行。重見阿川,難以避免地懷有對夢中情人的性幻想,他凝視著阿川雪白的皮膚、動人的歌喉、曼妙的舞步,以及與之相和的魅惑光影。阿川存在的姿態(tài),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立冬的視角折射出來。他與立春的人物形象截然不同,但他的溫吞、沉默、猶豫不決,同樣會令一些觀眾感到不適。
在這樣性格的影響下,兄弟二人之間的交談與互動,也會產(chǎn)生一些不符合主流意識的臺詞。類似于立春對立冬說:“你現(xiàn)在也可以摸她啊,川兒挺隨便的”等等,雖然立春與立冬很快各自給了自己一個耳光,但這樣的話語說出來,對于許多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來說,是具有一定侵犯性的。
而阿川這一中心人物,呈現(xiàn)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豁達。當她面對帶有冒犯性的質(zhì)問,以及明確的物化意圖的時候,大多數(shù)時候選擇的是默認、默許,一笑置之,而非旗幟鮮明的對抗,或是說出心中的不快。換句話來說,我們很難通過直觀的表現(xiàn)揣測她的思緒,關于她的刻畫,是帶有虛浮性的。她的存在,于多個方面都符合四九城人文歷史中“大颯蜜”的定義,但心理與動機卻不符合一些觀眾心中的常規(guī)邏輯。
其實阿川的氣質(zhì)是契合張律近年來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序列的——自從2014年重拾敘事影像的《慶州》之后,張律對女性的刻畫方式發(fā)生了深切的變化,由早期那些游蕩在邊境,肩負著重大生存使命的女行者,轉(zhuǎn)變向更為輕快的喻指,她們通常擁有天賦異稟的技能,開朗爽颯的魅力,甚至選擇的動機更為飄渺而難以捉摸,在不同時刻與不同對象留下曖昧與歡愉。
只是這樣的創(chuàng)作理念與當下的文化語境,以及觀眾對大銀幕女性形象的審美存在差異。像阿川這樣一個漂泊慣了且經(jīng)歷獨特的女性,為何仍然是男性凝視下的產(chǎn)物?她應該更加勇敢地活出自己的樣子,卻在結(jié)局處又陷入到了難解的惆悵與矛盾之中,像是回到了最初的起點。片名由《柳川》改為《漫長的告白》,更加強調(diào)了立冬的視角,當觀眾發(fā)現(xiàn)立冬對阿川的情感,以及阿川的形象與想象中大相徑庭的時候,自然會產(chǎn)生失望之感。
我們可以說《漫長的告白》是一部作者電影,表達了主創(chuàng)團隊對當代情感關系的解讀,有自己獨特的風格。但同時,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(xiàn)出了男性導演在構(gòu)建女性人物形象上容易出現(xiàn)的尷尬處境:人物來自于自身早年的生活和體驗,但由于太過私密,或者選擇呈現(xiàn)的切面太薄弱,很難令觀眾產(chǎn)生共情。這是影片走向市場必然要面對的問題,也體現(xiàn)了觀眾希望在大銀幕上看到更勇敢、鮮活女性形象的期待。
/為什么會是倪妮?/
從目前打分平臺上的反饋來看,雖然觀眾對阿川這個人物存有質(zhì)疑,但對演員倪妮的表演還是普遍持認可態(tài)度的。
電影中的女主角阿川,有很多技能的展現(xiàn)。她唱歌動聽,舞技也好,還掌握多門語言,但其實這些設計,是在定下倪妮出演之后,再添加上去的。帥氣、灑脫、王者風范,這是張律對于演員倪妮最直接的印象。倪妮是江蘇省國標冠軍,同時也是播音系畢業(yè),張律會把她身上的這些特質(zhì)添加到阿川的身上?!拔覍λf,你身體里有的東西,你表達起來,對這個人物是最有幫助的?!睆埪苫貞浀?。
近年來倪妮在電影領域的作品中,出演的都是偏輔助性的角色,比如《1921》中的王會悟、《拆彈專家2》中的龐玲、《雪暴》中的孫妍、《奇門遁甲》中的鐵蜻蜓、《悟空傳》中的阿紫等等。雖然作品類型各異,但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這些作品無一例外都是以男性作為主要敘事對象,自出演《金陵十三釵》出道以來,倪妮真正意義上出演的女性向敘事作品只有《28歲未成年》一部,導演是張藝謀的女兒張末。
對于倪妮來說,她的冷艷之美固然受到很多導演的青睞,但在電影領域,確實還需要更具有話題性的角色來填補自身發(fā)展上的空白。正如倪妮之前在影片發(fā)布會上分享的那樣:“我覺得阿川就是這樣一個姑娘,有一顆自由的靈魂,想愛就愛,說走就走。”這一點與倪妮本人的性格很相似。
在張律看來,倪妮是一個很典型的體驗派演員。阿川回到北京,來到立春家里看立冬的房間,是成片最后的段落,但其實也是影片開機的第一個鏡頭。“那場戲倪妮來問我,她需要一種什么樣的情感,我說冷就對了,她就一直站在外面。當時北京的冬天很冷,她穿得也不多,我一說開拍,她就不抖了,一停她就開始抖。我問這么冷你一直在外面干什么?她說,您不是需要冷嗎?”雖然只是比較短的一組鏡頭,但倪妮堅持拍了很多次,她認為文藝片絕對不能靠“演”,而是應該去體驗環(huán)境,才能找到最自然的狀態(tài)。
而她與居酒屋老板娘喝酒,講述“烏鴉打架”的那場戲,從來不喝酒的倪妮一直喝到雙頰緋紅,以便更直接地找到人物狀態(tài),拍攝結(jié)束后,倪妮醉得靠在墻上,張律給了他一個鼓勵的擁抱,演員為電影的真實感奉獻最真實的表演,這是他作為導演所欣賞的。
阿川的呈現(xiàn)可能會引發(fā)許多觀眾的爭論,繼而會產(chǎn)生對于倪妮在大銀幕上表演的探討。對于倪妮來說,現(xiàn)在的她需要更多具有記憶點、復雜的銀幕角色,而阿川無疑是優(yōu)選。一個成名演員仍然愿意在各種類型的作品中探索,這本身是一件值得鼓勵的事情。
/解除焦慮,與作品“分手”/
當然,觀眾對于電影作品提出更多元化的考量標準,這本身代表著社會文化氛圍的進步趨勢。然而落實到創(chuàng)作者身份,執(zhí)導筒超過20年的張律,早已建造了堅固的美學堡壘,難以被撼動。
他向我們坦言:“從導演的角度,其實導演不太會關注別人。所有創(chuàng)作者事后會說什么為了觀眾,別信他,基本都是自己情感的表達。要緊的是表達得充不充分?節(jié)奏對不對?就這點事兒。影史上也有片子,可能寂寞了很多年后,下一代的孩子們突然又喜歡這部作品。所有的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都一樣,有馬上被承認的,也有很慢被承認的,區(qū)別就在這兒。承認與不承認其實最后跟作者是沒有關系的。要是作者覺得一直有關系,就會產(chǎn)生焦慮?!?/p>
《漫長的告白》的創(chuàng)作靈感來自張律對于柳川的印象。柳川是日本福岡縣南部的一座城市,那里的年輕人大多選擇外出打拼,是養(yǎng)老者和季節(jié)觀光愛好者的天堂,多條運河的生衍賦予它“水都”的外號,街道上人煙稀少,空闊,寂寞,寂寞到細微的聲音也變得強烈。
他行經(jīng)此處,來往共計十余載歲月,結(jié)識了一些朋友,和他們締結(jié)下情感的紐帶。在生活瑣碎的片段、一張張具體的面孔與空間發(fā)生連接的時候,他站在河邊,凝神眺望,便產(chǎn)生出創(chuàng)作的欲望:如果這座城市迎來了一個與它同名的女孩子,將會發(fā)生怎樣的故事?
張律不會去關注如何表達概念上的“歸屬感”,而是為她測繪出一條若隱若現(xiàn)的生活軌跡。。阿川像是這座城市的精靈,在童話森林的深處,和立冬、立春,以及中山大樹等人相遇,時而牽手相伴一程,時而受荊棘雜草羈絆分別。
多角關系是張律作品中一以貫之的重要特征。在他的眼中,這樣的人物關系具備著必然性:“就情感上來說,假如一男一女去荒島上,只有他們倆人的時候,他們沒有愛情,一定是在甲乙丙丁比較的前提下,他才更顯得有魅力。所有的關系,促成了他們倆的那種更緊密的關系。然后他們的關系發(fā)生變化,也是旁邊各種關系里邊發(fā)生變化的作用,他們可能疏離了,親近了。天生就這兩個人,從沒有對別人看過一眼,直奔兩個人好,我沒見過。”
《漫長的告白》里,張律最大的興趣所在就是在腳下的住宅、院落、運河間編織這一張關系的網(wǎng)絡,他甚至并不關心立冬去尋找阿川究竟是不是為了告白。他不想清楚,并且堅信,我們無法對一個人了解得多么清楚,所謂“清楚”,只是自以為是的假象。所以他能做的,只是把生活的樣態(tài)還原出來,至于觀眾關注人物的感受不同,那就把評價的權(quán)利交還觀眾。
在FIRST的放映交流會上,他向臺下嘉賓發(fā)問:“你覺得這電影票房會好嗎?”,但在那之后,他告訴我們,解讀、標簽、稱謂,這些注腳式的名詞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,甚至就連自己的作品,拍攝完成之后也再與他無甚關系,能夠走到哪一步,有屬于它的命數(shù)。身為導演,他要求自己迅速地抽離出來,投入新的工作。
辭去教職后的張律回到故里,比起“全職導演”,他更愿意自稱“全職生活的人”。他能否拍出大眾期待中的“愛情電影”,或者說“女性電影”尚且未知,我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,他將會繼續(xù)在固有的美學體系上添磚加瓦,繼續(xù)擔心下次拍片會沒人投錢,繼續(xù)焦慮某個場合讓不讓他來拍,密度能不能搶過來,繼續(xù)真實地生活著。
撰文:二十二島主、廢話隊長
編輯:朱凡 Juvan Zh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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