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末，運營了22年的復旦舊書店正式閉店。在原定營業(yè)時間的最后一天，我們前往了這家位于政肅路的老牌舊書店，和店主張強聊了聊關于舊書和舊書店的故事。
2021年12月10日晚上七點，原本已經(jīng)到了平時的關店時間，但今天復旦舊書店里還是人擠人，每一個書架前、角落里都有讀者站著、蹲著找書。
這是復旦舊書店原定關閉的日子，但由于太多身在外地的老顧客只有周末才能趕來與書店告別，店主張強向街道辦申請延長了兩天的經(jīng)營日期。他坐在一堆舊書中間，笑著和打電話來詢問的顧客說：“今天只要還有人愿意來，我可以陪他到十二點?！?/p>
復旦舊書店位于政肅路55號，夾在一片喧囂的菜市場、網(wǎng)吧和公寓之間。它的招牌不算顯眼，如果不是有目的地尋找，很容易就會忽視它的存在。
復旦舊書店不起眼的招牌
67平米的書店放了五萬多冊舊書，剛進門，它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逼仄。從1999年來上海算起，張強經(jīng)營這家書店已經(jīng)有22年的時間，關于開店的故事他也已經(jīng)向不同的媒體、朋友講述過太多次。
剛來上海時，沒有找到工作的張強在復旦第九宿舍發(fā)現(xiàn)有許多不錯的舊書被當成廢品扔掉了。他用身上僅有的30元收了15公斤舊書，開始在國年路上擺地攤賣書。半年后，一個偶然的機會，他認識了中國科技圖書公司的老板，在政肅路55號的書店里做起了店員。
新書的生意并不好做，老板采納張強的建議，在店里辟出一小塊區(qū)域，讓他聯(lián)系文廟的賣家，做一些舊書生意——這便是復旦舊書店的前身。2005年底，老板出國，張強便替他管理這間書店，開始以賣舊書為主。為了多放一些書，他和老板一起給書店搭了一個環(huán)形的隔層。一直到2008年，原來的老板想要將書店轉讓給張強，他才正式從管理者變?yōu)榱私?jīng)營者。
比起經(jīng)營書店，張強對于書籍，尤其是舊書的熱愛來得要更早一些。從來上海開始，文廟就是張強每個周末的必去之地。收書、和朋友聊天、了解舊書市場的行情，這樣的習慣一直堅持到了2008年前后。后來雖然去得少了，但張強仍然通過QQ、微信和文廟的老朋友們保持著聯(lián)絡。
在文廟，張強第一次接觸到了大量愛書如癡的人，最讓他難忘的是一位名叫吳迎春的老先生。盡管吳迎春已經(jīng)去世了五六年，張強還能記得他每次收到好書時輕快的腳步聲。
每個周末，吳迎春都會騎著三輪車，從黃埔到楊浦，一邊騎車一邊在沿路的書店里收書。由于他賣書的價格比較便宜，每次他來復旦舊書店時，都會有一大群讀者圍在一旁，等他上架完畢就開始搶書，吳迎春樂呵呵地在一旁看著大家搶購。
“他不修邊幅，也不在意吃穿，唯一的樂趣就是收舊書，然后把書賣給愿意讀書的人。他一直住在一個老房子里，五年前有一次下雨，閣樓有些漏水，他擔心自己的書被打濕，就著急地爬到房頂上去修理，一不小心摔了下來，沒有搶救過來?！?/p>
忙碌的店主張強
談起文廟書市的關閉，張強的語氣中多了一絲傷感?！拔膹R沒有了是非?？上У模?jīng)是上海文化界一張非常好的名片?，F(xiàn)在一些文廟的書商會在福佑商廈里（賣書），但是是和小商品市場摻合在一起，當年那種感覺已經(jīng)變了，不純粹了。”
開書店的這二十多年，“舊書”像是一條紅繩，將張強與無數(shù)愛書、愛讀書的人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許多復旦老教授都是復旦舊書店的?？停昀锏某閷侠镉幸槐尽皬偷┡f書店留言冊”，封面上的字是中文系教授傅杰寫的，里面記有許多復旦老教授的回憶，在第一頁上，歷史系老教授周振鶴題了詞“為讀者找書，為書找讀者”，現(xiàn)在成為了復旦舊書店的標語?！?/p>
許多復旦老教授都在書店里留下了自己的“墨寶”
歷史系教授張偉然在疫情前每天晚上都會到復旦舊書店看書?！拔覀兏舯谑且粋€菜市場，他太太去買菜，他就上來看書。太太把菜買好了，在樓下叫他回家，他嘴上答應著，手里的書還是不愿意放下，得要太太上來親自拉他才會離開。”后來，張偉然還特地給舊書店題寫了一幅“有福讀書”的書法，一直被張強掛在店里。
經(jīng)濟系教授郭景儀今年已經(jīng)94歲，從舊書店開業(yè)的第一天起，他就很愛在這里淘書。從前每天都會來，年紀大了以后，走路吃力了，但每一兩個月還是會讓家人攙扶著他來一次。有時郭景儀會帶一個手電筒，一個書架接著一個書架地看書、找書，“這種狀況是很讓我動容的”。
每天穿行在幾萬冊舊書之間，整理收拾，從早上九點半到晚上七點，偶爾會騎車去別的地方收書，這樣的日子張強和妻子張芹一過就是十幾年。然而去年年末，一紙來自街道辦的律師函打破了這種平靜。
他們被告知由于街道的整體規(guī)劃，復旦舊書店所在區(qū)域被納入改造范圍，街道委托律所催促舊書店在2020年12月底盡快搬遷。經(jīng)過協(xié)商，時限拖到了2021年的2月底，再后來便沒了確切消息。
這一年中，搬遷像是一把懸在復旦舊書店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。朋友曾建議張強去向街道辦申請，為了社區(qū)文化氛圍，保留下復旦舊書店，“說不定還能給你們更大的地方開店”。張強聽了很是心動，想著如果真的擴大面積，自己從前的許多設想都能成真了，“可以辦講座、做一個展示柜，還能給讀者提供一些免費的茶水”?？上f交過去的申請石沉大海，等來卻是一則“必須在2021年12月10日前關閉”的通知。
張強在這一年間也陸陸續(xù)續(xù)看了一些店址，但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地點。提起搬遷，他最擔心的問題便是書店換址之后，現(xiàn)在濃厚的文化氛圍會消失。“我們名叫復旦舊書店，我們的老讀者很多都是復旦的學生和老師，想繼續(xù)在這里開店，給大家一個可以舒舒服服看書的地方?！?/p>
由于臨近關閉，店里來了許多老客人。大多數(shù)人出于羞澀并沒有和張強打招呼，忙碌的他也無暇顧及到每一個人。唯獨一個陪著媽媽來選書的小男孩引起了他的注意，原本在忙著收拾舊書的他停下手中的事，熱情地詢問男孩喜歡看什么類型的書、平時會不會和媽媽一起逛書店，還拿出兩本書送給男孩作為禮物。
一直到男孩和媽媽抱著書離開店里，張強的嘴角還是帶著欣慰的笑容?！拔乙恢碧貏e希望小朋友多走進我們書店，看到小朋友讀書我都會去鼓勵他們，因為這些年我真的想為文化做一點點小貢獻。”
2019年，由于多家媒體的報道，復旦舊書店一下在社交媒體上成了“網(wǎng)紅”，原本冷清的書店突然來了許多來打卡、拍照的人。張強對此并不介意，“我們的閱讀氛圍已經(jīng)這么差了，如果100個來打卡的人里，有幾個能被書店的氛圍感染到，在我們這兒買一本書，那也是很好的事情”。
在一片告別的傷感氛圍之中，仍然發(fā)生了一件讓張強不太愉快的小插曲。12月10日下午，張芹下樓時發(fā)現(xiàn)街道辦的工作人員正在強行拆除復旦舊書店的招牌。原本就不起眼的廣告紙被撕得七零八落，張芹一下沒忍住，和工作人員吵了起來。
張強看著眼前的情景，原本想要爭辯幾句，但話到嘴邊，卻又說不出口了。
“有的讀者可能就是想過來，在我們門口拍張照片，現(xiàn)在那個廣告沒了，好像變成了一個洞，我有一種自己的臉破了的感覺?！蓖菈K原本應該貼著招牌的墻壁，張強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。
編輯：Echo
插畫：Morai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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