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五的晚上,日本東京的大動脈山手線地鐵載著滿滿的人,呼嘯著進站又急匆匆地出站。品川車站的站臺上,上班族們黑壓壓一片,2分鐘的一班地鐵,依然稀釋不掉人潮。排隊等候的人臉上除了疲憊還有漠然。
這是東京這個聚集了日本十分之一人口的繁忙都市里的又一個夜晚。
30歲的田中(化名)穿著跟周圍人一樣的黑西裝,抱著一樣的公文包,刷著手機,從站臺緩緩往車里挪動。在他的手機上,這一天被標注成“生日”。
加班5個小時之后,他還是沒有頭緒該如何滿足客戶的要求,但今天依然是個大日子。
田中回到家時,聽到了廚房里的母親正在忙碌。
他站在玄關,非常仔細地聽著自來水龍頭、抽油煙機、砧板和菜刀的聲音。半分鐘后才仿佛是自言自語一般小聲地說:“ただいま(我回來了)”。廚房沒有反應,他又大喊了一聲,并如愿聽到了母親一溜小跑出來,笑笑地說“お帰りに(你回來啦)!”
心滿意足地喝完了用老家的白味噌熬的味噌湯后,田中痛痛快快地用關西話吐槽著自己的上司、同事和東京這座疏離的巨型城市,還不停地問母親家里的菜園怎么樣,發(fā)小們怎么樣,誰結了婚,誰生了孩子。
母親給出的答案讓田中一會兒驚訝一會兒欣喜,碗都洗完了,話還沒說完。
《東京塔》劇照
送母親到家門口時,他們不得不開始了今晚最奇怪的一段對話。
田中說,“今天真是辛苦您了,非常感謝”,不是“回去路上小心”。
母親說,“哪兒的話,承蒙您關照”,不是“別送了快回吧”。用的還都是敬語。
白味噌是家鄉(xiāng)產的,家鄉(xiāng)話也是地道的,甚至連提到的發(fā)小都確有其人。
今晚只有兩件事情是假的,一個是生日,一個是母親。
田中在一個月前的今天,忙得忘記了自己30歲的生日。記起來的時候,他覺得還是要慶祝一下。真正的母親在自己兒時再婚之后,田中就沒再見過了。于是他想到了租一個母親。
30歲的節(jié)點上,田中想跟這個給了自己生命的“角色”,來完成一場“和解”。
“母親”今天的演出費是2萬日元(約合人民幣1200元),家里的菜園和發(fā)小們的名字、近況是“母親”根據田中給的信息提前做好了功課。相近的年齡、外貌,甚至穿衣風格,以及白味噌湯、會說方言都是田中在預約時就填寫好的要求。
為田中提供服務的是日本最大的“家人租賃”公司“Family Romance”。只要支付相應的價格,你就可以租到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七大姑八大姨,輕輕松松跟全“家”團聚。公司目前有20名正式員工和近1200名“演員”,平均每個演員都在至少五個不同的家庭扮演著角色。社長石井裕一本人就曾是近百個家庭里的“丈夫”和“父親”。而像田中這樣的租賃預約,Family Romance公司每周都能接到數百個。
要扮演臨時家人,就要做到親密又不逾矩,比如公司明令禁止員工與顧客之間除了握手之外的其他肢體接觸。多數員工都是兼職在做這份工作,扮演臨時家人的統(tǒng)一價格是4小時2萬日元。在東京做兼職的時薪一般為1000日元左右,即使需要繳納中介費用,時薪接近5000日元的“演戲”工作依然可以算是一個美差,也是吸引不少員工入行的直接原因。
2006年,石川就開始了出租“家人”的生意。讓他萌生這一想法的是他的一位朋友。身為單親媽媽的朋友向他訴苦說,幼兒園老師一再跟她說“您的情況我們很難辦”。難辦這個詞在委婉的日語語境里,差不多可以理解成“看看你給我們惹了多少麻煩”。也因為沒有父親,剛剛上幼兒園的孩子受到了同學們的排擠,變得內向和暴躁。石川感覺很氣憤,一個人獨自撫養(yǎng)孩子的過程已經是孤軍奮戰(zhàn),卻還要應付這些莫名其妙的社會壓力。朋友卻表示自己忙到沒有精力去生氣計較,如果能租一個“爸爸”簡單快捷地解決問題的話就太好了。這樣“家人到場減少麻煩”的需求,成為了石川創(chuàng)業(yè)的起點。
12年過去,石川公司的租賃內容已經細化到了近百種,扮演親戚體面地參加婚禮撐場面,扮演同意自己結婚的父母,扮演聆聽自己說話的妻子,扮演已經過世的親人來與自己重聚,扮演自己從來不存在的哥哥。性別、年齡、長相、氣質、口音,所有細節(jié)都可以在預約內容里。
石井表示,公司的這些服務經常面臨著很多質疑和批評的聲音,但不斷增長的需求是真實存在的,尤其是在以東京為中心的首都圈等人口密集、生活壓力大的地區(qū)。
伴隨著少子老齡化和晚婚不婚潮,近些年來,像“蠟筆小新”或“櫻桃小丸子”這樣“一個屋檐下,住著全家人”的家庭形式在日本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轉向。
《瑞普·凡·溫克爾的新娘》劇照
上世紀90年代之后,日本傳統(tǒng)的婚姻模式也在不斷承受著考驗,越來越多的女性在家庭之外承擔起多樣的社會角色,拒絕接受男主內女主外的分工,選擇了晚婚或不婚。
而對部分男性來說,考慮到組建家庭所需的物質和時間的成本,單身生活的吸引力也在不斷增強。
《逃避可恥但有用》劇照
日本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2018年發(fā)布的數據顯示,日本目前的終身未婚率男性為23.4%,女性為14.1%,均處于歷史最高點。日本的獨居人口也在不斷增加,獨居率高達35%。在東京的20-50歲的人口中,更是接近半數都是一個人生活。
從三口之家到一口之家,家庭的形式跟隨著時代發(fā)展與個人選擇的先行一步,但人們對幸福的評價標準卻依舊期待著“大團圓”的結局?;蛟S同屬東亞文化,日本對家族和血緣關系形成的紐帶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固執(zhí)。又或者,現階段比起建立新的評價標準,人們還是愿意接受省事兒的做法。
日本人甚至連今后獨居到“孤獨死”的可能性都可以拿出來聊,卻到底也還不能徹底坦然地孤獨活著。畢竟,怎么死是“一錘子買賣”,但活著就意味著跟社會每個細枝末節(jié)發(fā)生關系并接受審視,甚至其中還包括,要與并不夠完美的自己達成和解。
FamilyRomance公司24小時熱線上寫著的廣告語是“比真人更讓您滿意”。想想也是,孤獨地活著已經夠累了,能滿意的事情就用最簡單的方法滿意吧。畢竟連感情這么奢侈的東西都可以租回家來的,某種意義上真的是性價比很高了。(怡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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